海瑞起身之后,目光炯炯地看着朱翊钧,神色中满是质问之意:“陛下,龙椅乃天子之位,象征着天子的尊严与权威,陛下为何弃龙椅而坐蒲团?”
朱翊钧听完海瑞的话后,微微一怔,这冲朕来了。
他看着海瑞那刚正不阿的面容,苦笑一声:“海爱卿,朕坐在此处,只为寻得一刻宁静,更何况,万寿宫中并无龙椅……若是有的话,朕必定会坐在龙椅之上……”
“陛下,身为天子,当以江山社稷为重,龙椅之上,可俯瞰天下,决策万民之福祉……龙椅在宫禁,可陛下却来到西苑,这万寿宫中……也是不妥……”
“下午的时候,臣曾去乾清宫找寻陛下,却未曾见到陛下,此时,还是在西苑,得陛下召见,那臣就斗胆说上两句……”
海瑞上来,便是有了些许质问之意。
这让张鲸,极为不满……若不是陛下极为看重,尊敬海瑞,这个时候的张鲸非要扯着嗓子,大喊一声放肆……
面对颇有些咄咄逼人之势的海瑞,朱翊钧也不生气。
“爱卿,尽可奏来,朕是个能听取谏言的皇帝……”朱翊钧笑着说道,言语之中还夸了自己一番。
“陛下今日来西苑游玩,此非明君之举……”
“古之贤君,皆以宫闱为理政之所,心系天下,不敢稍有懈怠……”
“昔汉文帝刘恒,克勤克俭,居宫室而思百姓之苦,终成盛世……陛下乃万民之主,当效仿文帝,以国事为重,居皇宫而理朝政,不可随意游幸西苑……”
“陛下离宫,一则易生危险,安保难全,二则荒废政事,令群臣惶惶,百姓不安……”
“且朝廷正值新政推行之际,陛下更应以身作则,勤勉于政……望陛下思古之贤君,归皇宫,坐龙椅,理万机,以保大明江山永固,百姓安居乐业……”
………………
海瑞拿出了汉文帝做对比,这明显是上上个版本,也就是嘉靖年间才有暴击伤害,对于此时的朱翊钧来说,连个平a都算不上……
海瑞说完之后,朱翊钧脸上一点怒火都没有。
“爱卿啊……朕啊,想跟你说一些心里话……还请爱卿也能说一些实话……”
“陛下,海瑞不会说谎,更不会对陛下说谎隐瞒……”海瑞立马接道。
“朕登基,马上就一年了,虽然年龄不大,但朕,所行之事,算不得愚笨啊……”
“陛下聪慧,满朝皆知,少年老成,自隆庆年间,陛下为皇太子之时,臣便知晓。”
听着海瑞对自己的客观评价,朱翊钧点头笑了笑,而后他站起身,慢慢的下了法坛的台阶。
“朕不误国事,来这西苑,便是昏君了吗?”
“若不误国事,当然不算昏君,但青史之上,亦是帝王的污点……”
朱翊钧点了点头:“朕听取海爱卿的奏疏,但,朕也不能全听……”
海瑞闻言稍愣。
朱翊钧趁着海瑞愣神的片刻,赶忙转移了话题,将矛盾引到张居正的身上。
“出宫之后,爱卿是否见了张阁老。”
海瑞听到朱翊钧的话后,并无惶恐:“是,陛下……臣与张居正外出饮茶……但,话不投机半句多,臣此次前来,除了劝谏陛下以外,还要弹劾当朝首辅,张居正……”
“啊,弹劾,张阁老……他不是请你吃茶吗?”
“张居正邀臣喝茶,言及若有朝廷之人引荐臣外出为官,臣当拒绝,且称下月廷推之时,必使臣为都察院右都御史……”
“此等行径,不是内阁首辅所为之……臣不得不疑其结党营私……观张居正所为,似有拉拢人心、培植党羽之嫌……”
“结党者,乱政之源也,古往今来,结党之臣,多为私利,罔顾国法,祸国殃民。今张居正之举,已有结党营私之实,若不加以制止,恐大明江山社稷危矣,臣进谏,望陛下明察,严惩张居正,以正朝纲,保我大明长治久安……”
朱翊钧找海瑞前来,便是想探探口风,他原本以为还要费一点心神,才能从海瑞的口中套出他们之间的谈话,没想到,自己还没有出力呢,海瑞就全部说出来了……
他悠悠然叹了口气:“这算什么,今夜,张府还设了宴,请了诸多官员入府……”
海瑞闻言大惊:“陛下,这就是结党啊……”
可朱翊钧还是表现得很是平静,他笑着说道:“现在朝廷正在推考成之法,受到的阻碍很多,若是张居正在不找几个帮手,这考成法啊,推不下去了……”
“他这是培养亲信……”
朱翊钧又笑了笑:“做事吗,没有几个自己人,什么事情能做好啊……这一点,朕是信得过的阁老的……”
第235章 长江黄河
海瑞觉得的大事,在朱翊钧看来,只不过是微末的小事。
张居正都已经成内阁首辅了。
若是身旁还没有几个亲信,没有一些官员帮助,根本就不用想着做改革之事……
别说是想要改革的首辅,就算是一个县的县令,他也要有亲信……不然什么事情也做不成。
一个好汉三个帮,一个篱笆三个桩……
当然,朱翊钧之所以觉得是微末小事,那也是因为一切都在他的忍耐范围下。
张居正现在的圈子中,有很多人都是面和心不和,甚至,还有很多人都是坚定的保守派……只不过,迫于此时张居正的权势,又或者是为了自己的前途,与张居正走在一起,替着考成法摇旗呐喊,实际上,他们的心里面是一点都不认可张居正所推行的考成法。
看似强大的政治联盟,实际上,却是充满了很多危机。
“陛下,拉拢亲信,结党营私,便定会促成党争之势……”
“且看前朝之事,唐时,牛李党争,官员们为各自党派之私,相互攻讦,国家大事被置于不顾,多少贤能之士被排挤在外,政策难以稳定推行,朝廷内耗不断,终致国力渐衰……”
“宋朝新旧党争,亦是如此。双方为争权夺利,忘却朝廷根本,百姓受苦,朝政动荡不安。”
海瑞向前一步,继续说道:“陛下,张居正虽有才干,然若其结党营私,必生诸多弊端,党同伐异,会使真正有才能、清正廉洁之臣无法施展抱负,朝廷上下乌烟瘴气,陛下当以史为鉴,防微杜渐,切不可任由结党之风蔓延。”
听完海瑞的话后,朱翊钧笑了笑:“海爱卿也知张阁老是有才干的……朕若是不用张居正,此时还有何人可用,海爱卿,可为首辅?”
海瑞闻言,稍愣片刻,他想了一会儿,自己当成首辅之后,大明的朝堂会是什么样子。
他会用超高的道德标准去要求身边的官员,会导致两种可能,一是朝廷风气大改,官员们 都成了君子,每天为了百姓的安居乐业,苦思冥想,食不得味,夜不得寐……
二是,朝廷彻底乱套……
在海瑞看来,第二种的可能性比较大一些。
“臣不能为首辅……”
“那海爱卿可有举荐的人……可取代张阁老……”朱翊钧笑着问道。
海瑞听完之后,还真的仔细想了想。
六部的尚书,内阁的阁臣,每一个人的名字都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,片刻之后,他摇了摇头:“现在确实没有可取代张居正为内阁首辅之人……但陛下,他拉拢人心,培植亲信,也是不争的事实………陛下既不想严惩,也可言语之中,训责一番。”
朱翊钧再次笑了笑。
“海爱卿啊,他是内阁首辅啊,他不培养亲信,提拔亲信,推行他制定利民的国策,难不成,还要专门培养,提拔那些反对他的官员,让他们都起来,拉着朝廷新政的后腿……”
“张阁老是想着改革的,而朕同样想着改革,朕与张阁老,是同行的人…………我们有着共同的对手……”
“这个对手,爱卿可知有多么大的能量,大明建国两百余年,养士两百余年,朝中权贵手眼通天,南方士绅,富可敌国……他们相互牵连,在两百余年之间构成了复杂,密切的关系网……”
“而改革所面对的就是这股阻力。”
“若是他有朝一日,变了初心,不愿意在做变革,朕也绝不会在重用与他,到时,会再去寻找同行之人……”
“所以,朕不会因为爱卿的一封弹劾,便去问责当朝首辅,同样,朕也不愿,爱卿在言其他……”
若是换作其他人,朱翊钧断然不会说那么多心里话……
面对海瑞,他还是有着一些例外的。
在朱翊钧登基之后,对张居正的敲打一直都没有断过,但同样,也只能他一人敲打张居正。
其他人,包括海瑞,都不可以做出影响张居正地位的事情。
张居正虽然与自己的想法,有些背道而驰,但总体上,两人是有着共同目标的。
张居正在,便能为朱翊钧解决很多问题与麻烦,也能让他有更多的时间,去做自己的”事情”……
海瑞听完之后,颇为触动,他是在应天当过巡抚的。
去过两次。
第一次,黯然收场……那种无力感,到此时,他也记着,想干什么事情,命令刚出来,应天府的乡绅们全都清楚了。
到了第二次,引起中枢重视,朝野关注,再加上当时内阁首辅高拱的大力支持,才算是完成对徐家的退田之事……可以说,要不是高拱有意压制徐阶,海瑞在应天第二次当巡抚的时候,也不会这么简单的完成退田案。
“陛下,您……”海瑞开口说道,不知为何,他又停顿下来。
而朱翊钧看着海瑞,过了片刻,海瑞才接着说道:“您真的才十岁吗?”
朱翊钧笑了笑:“朕马上就十一岁了……”
海瑞听完朱翊钧的话后,叹了口气:“想必,陛下是年幼之时,得世宗陛下教诲,方能有此明悟……但陛下还需切记,天下事,在天子,这是天下之根本……”
朱翊钧听完海瑞的话后,收起脸上的笑容,他正色回复道:“天下事,在天子,同样也在满朝公卿……若满朝公卿心不诚,存私欲,只凭天子一人,岂能扭转乾坤……”
“当年,在乾清宫中,朕与父皇,皇爷爷三人见到海爱卿,爱卿曾言江山两字,皇爷爷用长江黄河之例,反驳与爱卿……”
“朕今日,也拿此做例,古人称,长江为江,黄河为河,长江水清,黄河水浊,长江在流,黄河也在流……”
“古谚语,圣人出,黄河清,但黄河什么时候清过?即便是圣人每年出一个,黄河也清不了……”
“长江灌溉两岸诸省之田地,黄河同样灌溉两岸诸省之田地……长江泛滥,需治理,黄河泛滥,同样也需治理……”
“大明的江山,朕的江山,犹如这江河之水,不能因水清而偏用,也不能因水浊而偏废……”
“用人如此,做天子如此……”
“天下事,在天子,无论清浊,皆有其用,皆在朕之掌控……”
“爱卿可说,张阁老此时正是浑浊的黄河……但朕看来,他并不是浑浊的黄河,反而是清澈的长江……”
“因为爱卿与朕,对阁老的看法,是不一致的,角度也不一样,所以,得到的判断也不一样……”
“当然,朕可能有错,但即便正如爱卿所言,张居正浑浊不堪……朕同样也不会因水浊而偏废……”
海瑞听着朱翊钧的话,抬头看向了此时颇显稚嫩的皇帝陛下……
这一刻,他竟然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……
仿佛他面对的并不是一个年幼的帝王。
而是一个早就长满鳞片,五爪成形的真龙天子……
第236章 否定?
朱翊钧说完之后,看向沉思的海瑞……
海瑞许久未见回应。
海瑞的世界,很简单。
对就是对。
错就是错。
清就是清。
浊就是浊。
他有着自己对事物的认知,但并不代表海瑞不会去接受别人的意见……
朱翊钧的一番说辞,也让他重新审视了自己一番……并有了自己的思考……
常言善恶有别、是非分明,似乎对与错、清与浊之间有着清晰的分界。
然而,细细思量,世间之事并非如此绝对。
对与错,往往在特定的情境中相互交织。
看似正确的抉择,在不同的视角下或许会显现出别样的瑕疵……而被视为错误的行为,也可能蕴含着无奈的缘由,在不同的视角下,错,反而是对……
清者,未必能时刻远离浊流的影响,浊者,亦可能在某些瞬间闪烁光芒……
世间之事并非是对错分明,清浊分明……
在做事上面,对与错的界限变得模糊,它们相互依存、相互转化。
朱翊钧看着海瑞迟迟没有回应,一脸沉思,像是内心深处在极度的挣扎。
“孔子曾言:中庸之为德也,其至矣乎……孟子也说: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,庶民去之,君子存之……”
“海爱卿,君子有所为,有所不为,对的事情,若过度追求,也可能走向反面,错的行为,亦或有不得已的苦衷……人性是复杂的……”
“即便是圣人,也不能言其,一点错误都能没有。”